2019年11月2日 星期六

Le mal du pays


  寫在往尼泊爾的路上。

  2017 年去了馬紹爾之後的這幾年,因為著迷於海洋文化與潛水的關係,幾乎都在海島流轉,用比較輕鬆容易的方式旅行。然而安靜冷冽的山一直靜靜待在心裡,再訪的適當時候一直沒有來到,直到現在。爸媽說家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一直出去找苦頭?真正的原因很難用言語說明。但我想大概是無法忍受自己在舒適的環境裡日復一日軟爛,就像去了太多潛水聖地自己也漸漸成為尋常觀光客一樣。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寶貴的堅硬的什麼,而那什麼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才得到的。

  三十歲的人生階段轉眼過了一半,距離受到遠方鼓聲召喚而遠行以來,竟然已過了將近五年。這將近五年的時光究竟有什麼意義呢?當初從典型人生掙脫時非常失落的我,雖然如願找到了人生方向並踏實前進著,但直到現在也不時受到巨大的無處可說的孤獨感包圍。那失落感或許只是換了個形式,繼續緊緊跟隨著我,又或者其實是我無意識地一直追逐著失落感吧。隻身孤伶伶地在異國流轉,沒有固定的人際關係,任何地方都沒有歸屬感。有時候孤獨到受不了會流下眼淚來,但或許這正是我想要的——不歸屬於任何地方,而任何地方都可以去。

  三十五歲的我,似乎擁有一切,同時什麼也沒有。

  原來這叫做非典型人生,最近從朋友那裡得知了這個詞彙。三十歲以前,總以為到了三十五歲我應該會有份「正常」的工作和自己的家庭,或許還有蹦蹦跳跳的小孩。現在快要三十六歲了,這些我都沒有,不知不覺我已走上和周遭朋友截然不同的道路了,頭也不回。但其實小時候寫志願作文時除了想當科學家、太空人以外,我記得我最不想成為的就是公務員,因為太安穩,因為太朝九晚五。現在回想起來,小時候立下的志向或許就是「非典型人生」,只是那時還不流行這麼說。

  這幾年不斷旅行,旅途上得到了很多東西,也失去了一些。過去五年來既不怎麼認真看文學作品、很少看電影,也沒寫下什麼東西。因為各種方便與不方便的原因,割捨了自己某部份的樣子。曾經非常喜歡寫作,總覺得滿溢的感受如果沒有好好整理認真寫下來,慢慢地就會消失,思緒也會跟著鬆散最後分崩離析。但足跡所到之處,眼看人們以各種模樣辛苦地活著,活下去都已經不容易了,誰還談感性呢?因此村上春樹換成了《槍砲、病菌與鋼鐵》。追求極簡的旅行方式也是一個原因,背包裡只放基本必需品,因此紙本換成了電子書。而因為許多地方電力不足的關係,後來電子書也乾脆捨棄了。「人不需要感性也能好好過活」,「感性是完整人生的一部分」,兩種價值觀一路上不斷互相衝撞。

  一直相信,只有絕對的孤獨,才能映照出自己真實的樣子,包括被遺忘了的部份。唯有如此,才能確實和自己相處。就像 Free Solo 裡的主角一樣,我想是情感上的絕對獨立,讓他攀上了心裡的山巔。"Feel the most of yourself, feel the most alive, most everything." 總之,在某種契機之下我又開始看小說了。一口氣連續看了好幾本村上春樹,甚至還背了整套三島由紀夫的《豐饒之海》要到喜馬拉雅山上看。感覺到體內的某處開心地充盈著,巨大的孤獨感逐漸散去,原來我是如此懷念這被刻意遺忘的自己。這契機來的正是時候,有種當頭棒喝的感覺。以旁觀者的姿態觀察自己各種價值觀微妙的變化,因為體悟到人是會不斷地轉變而感到切切實實活著。

  「活著的不是我自己,而是變成的自己圍繞在我身邊的一部分。」

  因為某個朋友談及他對台北的熱愛,出發前特地北上看看初冬的台北。白日熙熙攘攘,入夜後疏離依舊,都會生活特有的氛圍,再熟悉不過。坐在看得見街道但聽不見車聲的安靜小店,看陽光慢慢變成溫暖的金黃色。這麼做的時候時間彷彿變成可以實際握在手中的東西一樣,明亮地閃著光輝。想起前幾天還寂寞到哭出來的事,不禁莞爾。原來看小說就會好過一些了,原來自己就可以治癒自己。事實上我非常喜歡自己現在的樣子,雖然不完美但已經是很不錯的人生了,甚至如果生命即將終止了大概也沒有太多遺憾的程度的滿意。我很喜歡且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時光,只是安穩舒適的生活並非我心之所嚮,所以即使感到抱歉仍必須遠行。

  因緣和合則聚,因緣分離則散。

  年初一位從前親密來往的好朋友生病離開了,當時正在旅行中沒能回來見到最後一面。他以平和灑脫的姿態離世,留下來的與其說是悲傷,不如說是人生嘎然中止的啞然和遺憾。直到現在偶爾還會在夢中見到他。有一次特別鮮明,夢中我似乎正在排隊等著買某種美味小吃(這件事本身對我來說就已不尋常但對他來說大概是日常),不經意朝人群望去竟然看見他也在排隊。看見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的模樣,他露出一貫狡黠的笑容並做出垂涎三尺的誇張表情,就像從前那樣。或許他真的在什麼地方還確實活著也不一定,有時我會這樣想。在他最後的日子到來之前,有次我獨自在病房陪著,隔著洗手間厚重的門,他喊我進去幫忙換上新的氧氣瓶。平常喜歡戲稱我為「歐基技」(黑姐姐誇張的破台語發音),但那時他用正確的發音喊著我「姐姐」,那微弱而確實的一聲「姐姐」我永遠都忘不了。

  或許我們其實都非常貼近死亡,它以我們或察覺或不察覺的姿態,巧妙地貼在人生的背上。朋友走了以後我經常想到生命的誕生與消逝的事,雖然是後者居多。愈是意識到任何生命都有可能在任何時刻消失(真的就是消失不見),愈是感覺到生之重量。幾個月前在菲律賓的某個海邊目睹兩隻野狗兇猛地互相咬著,在海水中激烈地扭打。漸漸其中一隻佔了上風,另一隻似乎溺水了掙扎著要浮出水面卻被對方緊緊壓倒。場面太過激烈了所有在海邊散步玩水的人都轉過來看著,但大家都在猶豫著是否要介入。最後終於有人上前朝勝利的狗丟擲石頭趕跑牠,但牠的對手卻一動也不動了。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我也跟上前對牠做 CPR,但已經太遲,只感到生命的溫度隔著手掌慢慢冷卻。整個事件持續不到五分鐘,原本狂躁暴動的生命竟然就這麼猛然消失了。那晚我頭腦一片混沌,嘴巴只能吐出單詞,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。

  生命存在的本質是無常,但知易行難。

  絮絮叨叨,勉強對這幾年的自己有了交待。文章名稱來自李斯特《巡禮之年/第一年:瑞士》的其中一曲,勉強翻譯成中文據說是鄉愁的意思——「田園風景喚起人們心中沒來由的哀愁」。是鄉愁、哀愁還是憂愁,我漸漸搞不清楚,思念的是地圖上確實在那裡的島國,還是僅存在於我心中只有自己知曉的 XX 之國。明天即將踏上加德滿都的土地,朝向眾神的山嶺走去,世界上最美最安靜的地方。重讀幾年前旅行尼泊爾時寫下的日記,腦海中加都擁擠、混亂、古老、善良、堅毅的各種面貌交疊。剛飛離家鄉的我,竟然感到了近鄉情怯的奇異情感。